2022年7月12日

【生起】金丝雀(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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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冷。

像只身陷在灰暗的森林,数不清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扭曲着。

字符的组成,词句的排列,扭曲的规则和语法……那些符号、代码,那些无尽的信息和秘密……仿佛狰狞的树干和枝条,从阴沼地里刺出来,攫住他的喉咙。

铺天盖地的枝条,遮着天,蔽着地。他像只鸟,不自量力地想挣出条路来。

偏偏连日下着倾盆的雨,闪电和雷暴,都抱着把鸟摧折的念头。他没想到这条路这么难走,没有想到启明星遥遥挂在苍穹,前路只有无尽的孤单和寂寞。

何时是个头呢?他还在丛林里奔突,可猩红的大火又同时烧灭了多少人的生命和希望?他如何赶得及?他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熬吧,秉持着强大的意志和高尚的理想。

可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

无数纷杂的声音在耳朵边吵着。他们说光明很快会到来,他们又说抑或就此毁灭,光明再也不会到来……

炮火把土地炸成了焦黑,雀已经寻不到安身之所。他此时像只离群的鸟,无人倾诉,无人同情。漫山遍野的战火,他只感觉到黑暗。寒意像冬日里快要结成碎冰的细雨,丝丝入骨地扎着皮肉。

他觉得冷。

多希望有束火,哪怕只是一星微弱的光。

施舍迷雾深处的雀吧,施舍哪怕一丝幽微的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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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看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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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一般的黑暗是从远处被一点、一点地照亮的。

空气中浮着粉尘,那一点亮在一片细碎的尘埃中缓缓地靠近,昏黄灯光渗进四周的烟雾,像一片移动的暖色云彩。

暖色的云彩。

他几乎幻觉出温暖的热度了。

他还听到了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喊着一个名字。

白起……

……白起。

可他不是。

他不能是,不再是。

白起,白起。

那个声音还在锲而不舍地唤着,他从没觉得这两个字如此滚烫,烫得他感觉到恐惧,可又在寒冷的黑暗中无比强烈地渴求着。

他觉得冷。

于是雀奋力地挣动,试图扇起翅膀,向那团温暖的光亮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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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生僵住了。

男人用冰凉的手死死地攥着他,倒在地上发着抖,嘴唇颤动着,呢呢喃喃地说冷。

他无暇考虑一旁尚残留着一丝火光的铁盆,无数漆黑的碎屑堆在盆底,零星能看到一些化灰前的痕迹。全是纸,那么厚的一层余烬,化灰前,全都是纸。

罗浮生把盆踹到一边,放下油灯,俯身一把捞起地上的小叔。

“你烧东西怎么不去院子里?门窗也不开,不怕把自己呛死在屋里头吗!你们知识分子都这么缺心眼儿的吗!”

“知识分子”不答话,回应他的只有颠来倒去的一句“冷”。

罗浮生心里绞成了一根麻花,三两下脱了大衣,把小叔一把捞进怀里,紧紧地抱着。男人闭着眼,手臂像藤蔓似的缠在他身上,好像真是冷极了,不自觉地在寻找一个热源。罗浮生甚至能感觉到小叔的呼吸,挺秀的鼻梁就戳在肩颈,他甚至能感觉到柔软的嘴唇在他颈项处擦过。

罗浮生:……

罗浮生下意识地把男人抱得更紧了些,心里却冒出一个极为煞风景的念头:

他不会是对我爸思念成疾……认错人了吧?

仔细想来,自从罗勤耕离开重庆,小叔的焦虑和不安一日胜过一日,几乎要明明白白地写在他永远化不开的眉心。书房的门总是关着,小叔能在里面待整天又整天,饭菜只许送到门口,从不允许第二个人踏入。

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是私密又特别的存在吗?

罗浮生环顾四周的黑暗,他跪在地上,烟雾飘在半空,把那些高大的书柜和柜中密密麻麻的书脊衬得越发像狰狞的鬼影。

罗浮生咬紧了牙。

“怎么办……解不开……”

他听到细弱的声音从胸膛处传来,立刻低头倾耳。

“什么?”

“……没完没了的……我解不开……”

“什、什么解不开?”

小叔又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些什么,他就再也听不清了。

罗浮生低头仔细去闻,没有酒味。他想起来了,罗勤耕说过,罗非以后不准喝酒。那天罗非的反应,他记得很清楚。他感觉小叔怕自己的父亲,那是一种怎样的怕,他说不清,像是敬,又像是依赖。总之,后来罗非再也没碰过一滴酒。有几次他都能感觉到罗非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情绪波动,但小叔在酒柜前焦躁地走了几个来回,最后也只是咬着牙回了书房。

“冷……”

怀里的人还在发抖。

他用手臂环着,用脸贴着,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温暖的存在。每一次越界的举动,都在青年身上炸开一串绚丽而妖冶的火。小叔甚至埋在他颈窝深深地呼吸,用侧脸贴着他的胸膛,用嘴唇拂过他肩头的皮肤。

这几乎像在求欢。

罗浮生心里只觉得悲凉。

他的老师不愿爱他,他的小叔不会爱他。

罗浮生咬紧牙,把大衣又往上扯了些,紧紧地裹在罗非的身上。他知道,无论作为学生还是侄子,自己都不能踏出那一步,也不会踏出那一步。就算作为替身讨得了一口甜,可是……这又算什么呢?

正在这时,呢喃不休的男人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叹息般地唤了一个名字。

“……”

他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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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 63 ·

炮火炸毁了重庆电厂的设备,陷入黑暗的山城隐没在群山之中。透过窗户,能看到远处叠嶂的山峦,一笔又一笔,在天幕上扫过浓淡不一的墨迹。

没了人造光,天上亮起了星星。

“白起……”

室内,灯罩里的油快要燃尽了。

微弱的火光在地板上晃动,在墙上映出两道交叠起伏的影子。

罗浮生几乎虔诚地亲吻这个名字。

男人的身体上闪着温暖的水光,他低头去闻,能闻到那阵刻在他灵魂里的气息。

那是白起的气息。

在远渡重洋的异国他乡,半大不小的青年人在极少极少的情况下闻到了这种味道。或者说,感觉到了这种味道。那是历史悠久的图书馆,从偏僻的角落里抽出一本泛黄的书,纸页放在厚重的桌面,身旁燃着橙色的炉火。窗外下着雪。

那是一种和白起本人看起来极不相符的,无比温暖的味道。

罗非……

……或者说白起。

他闭着眼睛。

男人的脖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拉出一条曲线,顺着颈项往上,是俊朗的下颚线,还有殷红绮丽的嘴唇。罗浮生亲吻白起的喉结,用最温柔的律动裹挟着自己明媚的爱。

他轻轻地喘着,身体青涩羞赧,如一朵初绽的花。

罗浮生几乎不敢相信,这朵花已经无数次盛放。

但此时此刻,这朵花确实在他的面前,为他青涩又热烈地盛放着。

· 64 ·

当天晚上,小叔是被侄子背回房间的。

“哎呀,二当家这是怎……”

“嘘——他看书睡着了。”

罗少爷轻轻地把小叔在背上颠了一下,挥退了佣人。

“不早了,这电好像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大家检查一下门窗,早点睡吧。”

回到罗非的房间,罗浮生亮着一盏油灯,给浴缸里的小叔仔细擦洗。下楼前,他给对方严严实实地穿上了每一件衣服,选择了最不旖旎的一种方法——把人背了下去。

他不想让佣人们看了,在背后嚼小叔的舌根。

热水里,男人清瘦的身体泛着一点浅浅的粉,除了过少的脂肪让男人的骨头分明得略显夸张以外,这具身体没有任何异样。在书房里的时候,罗浮生很小心地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若非男人的面颊上还留着一点尚未散去的潮红,方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场荒唐的艳梦。

释放过后,白起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看着微弱灯光下男人的睡颜,罗浮生恍然意识到,自己从不曾看到这样的白起。

以前在美国,白教授永远是最一丝不苟的打扮,锐利到有些冷漠的眼神,清明的头脑,刻薄的嘴。

他还没见过累到睡得如此昏沉的白起。

在重庆再次相遇以后,作为罗非,除了第一天的落魄,男人也从来都是精致的。甚至可以说漂亮。他仔细地刮掉胡子,露出一张显得有些稚气的脸。那张脸,总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矛盾与和谐。那么青葱稚嫩,又那么娇媚妍丽。

罗浮生给白起穿上睡衣,给他盖上被子,趴在床边仔细地打量前老师的脸。

漂亮的下巴上,似乎冒出了一点青浅的胡茬。

他歪着头努力地想象这张脸长出浓密胡子的模样,难以置信有没有胡子的差别竟会如此之大,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不管有没有胡子,白起总是这么地好看。

罗浮生静静地望着他,眼睛很亮,半晌,脸上绽开一个带着傻气的笑来。

他就这么和衣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嘴角还带着一点甜蜜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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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罗浮生腰酸背痛地醒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跪趴在地上的扭曲姿势,很怀疑自己这辈子还站不站得起来。

浴室传来水声,罗浮生一听,立刻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他一瘸一拐地挪过去,看到了心上人玉树临风的背影。

男人站在镜子前,正在刮胡子。

罗浮生只觉得心头有泡泡在“噗嗤噗嗤”地不断升腾,把他的心脏涨得满满的,好像人也要跟着飘起来。他往门框上一靠,一手搭在皮带上,控制不住地咧嘴笑了。

“白起,早上好啊。”

“……”

男人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

他慢慢地清理了用具,低头净手,然后转过身,从青年面前走过。

罗浮生的笑容僵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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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声音很轻。

他说:“别这样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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