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4日

[井贤]第十三号公路

*井贤,可能有点非典型,青·(即将)中年·年井x小年轻贤,十岁年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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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杨修贤的钟点快结束的时候,酒保给他端来一杯Costmopolitan。

他以前只在一些普通的酒吧驻唱,人生第一次迈进这种高级酒店就惨遭滑铁卢,卖足力气唱了一个小时,台下仍然响应者寥寥。酒保朝他使了个眼色,杨修贤机灵地调整了一下位置,对着黑暗角落里的一个卡座重新抖擞精神。

桌上昏暗的烛光照不亮那个人的脸,只有指间的烟和一截雪白的手腕露在酒廊的主要光源里。那一定是个办公室青年。杨修贤凭着对方的一截手腕编造了一段身世,没有读者自己想着也能乐起来。

他心里快乐,便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愈发生动起来。

酒保又送了杯酒上台,悄悄冲他点点头。

于是他趁乐队休息时候也钻进黑暗里,大大方方往那人旁边一坐——这确实是个俊俏的办公室青年,尤其眼尾的线条,像工笔一样缱隽。

“谢谢你的酒。”杨修贤说。

青年美则美矣,神色却很冷峻。他自顾自玩着指尖的烟,低着头并不同杨修贤有任何眼神的接触,只是好心跟他支招:“这时候没什么人认真娱乐,你不如留着嗓子等十点再来,那时候这里会坐满找乐子的年轻男女,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歌。”

桌上只有一杯威士忌一盒烟,烟不能够抽,夹在指尖被杨修贤的目光点燃,威士忌里的冰球化成了水,酒看起来还是一口没动。“冰化了就不好喝了。有烦心事儿?”他问。

青年丢了烟,好像真的有火顺着烧到他指尖,只好狼狈地用杯壁上的水渍降温。“我喝的足够多了。好酒还是留给快乐的人吧。”

“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杨修贤握住酒杯往嘴边送,微微汗湿的掌心擦过对方指尖——他出于不可知的原因并没有抽手,就着杨修贤的动作一抬手腕——青年这时候才抬起头,看着杨修贤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深谙欲擒故纵的把戏,喝了酒毫不留恋跃回到台上去,去同乐队商量,要再唱一首歌,要酬谢青年这三杯酒。等他意有所指地唱到“oh that face makes me wanna party”的时候,卡座上的青年和所有可以透露他心情的线索都缩到黑暗里去了。

等他下台再去看,桌边早就没了人影。

桌上只有一杯新点的威士忌,杯垫下压着一张写着房号的餐巾纸。

01 May 1st

井然从申市出发的时候是小长假的第一天,出城的车流从三环堵到绕城高速,到最近服务区间的100公里整整开了一上午。许多人在这里下车休息,井然的SUV在最左侧的超车道上,一脚油门就掠过那个写着巨大“申”字的岔口。

他不怎么吃东西,也不太喝水,没有什么凡人的需求,只一心一意向前开,超车的左转向灯一直闪着,终于在傍晚时分逃出了申市人民周边游的活动范围,再往前200公里,就到了十三号公路上的第一个宿头。

第十三号公路连接繁荣的国际大都会申市和少数民族风情的边陲旅游城市丰城,最早是一条随着高速、飞机和高铁发达而无人问津的战备公路,沿路秀美的风光因为发展两城间乡村地区旅游产业的需要而得到重新开发,在网络上“最美公路”的评选里也赢得不少人气。

第一天晚上落脚的民宿还带着申市的摩登气质,用钢筋结构、玻璃和大面积开放的空间把脚下的山景和大湖包容其中,尤其是井然落脚的顶层国王套房,被山巅云雾包围的露天风吕和活动屋顶的星光房是所有网红向往,但是极难订到的打卡圣地。

可怜这次的主人是井然,他停了车就去吃饭,不看景也不拍照,把网红民宿当成汽车旅馆般的空负春光,当然也辜负了这里漂亮的房价——也许作为汽车旅馆来说,这里过于奢侈了,但账单上是不是多一个零对于井然来说更没有什么意义。

酒吧晚上驻唱小青年面对空荡荡的客座有一些不知所措,井然怜惜年轻人搵食不易,点了杯酒加上小费让酒保送给他。他喝了酒,唱得更加卖力,脸上不知是酒劲还是舞台灯光,气色红润健康,越发显得青春活力。

井然鬼使神差又点了一杯酒送上台。

可能那孩子把这两杯酒当成什么暧昧的信号,兴冲冲地上来与他调情。小青年虽然年轻,已经有了几分老道情圣的精明和没脸没皮,不过他微微潮湿的掌心和不加掩饰的生动表情尚且有一些没有完全被公式取代的少年天真和校园青涩——这是最妙的部分,井然想。

这时的酒廊正是early evening酒饱饭足的无趣中年人和late night青年灯红酒绿的过度,乐队休息,歌手候场,音乐已经从蓝调爵士换成了热场的流行音乐,唱着”Ah il aurait dû y aller, il aurait dû le faire, crois-moi.”

小青年只像一只蝴蝶,或是某种小动物,跳开他身边,一跃回到台上,快乐地在聚光灯下游走,要再唱首歌送给他。

你应该去的,相信我你应该去的。欧罗巴的语言打断骨头连着筋,井然勉勉强强听懂这首法语歌唱的什么。

“On a tous dit : Ah c’est dommage, ah c’est dommage, c’est p’t’être la dernière fois”①

可惜啊可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井然并没有在夜场找人的习惯,此时却也并不太介意。他于是重新点了一杯加冰威士忌,在餐巾纸上写上自己的房号,在Young and Beautiful唱到结束之前,悄悄离开了酒廊。

他故意错过了一部电梯,果然小青年跟在他后面跑进了下一部电梯——他跑得太急了,轿厢里只有他急促的喘息声,反复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折射和反射,穿透另一位乘客的身体和思想,翻涌出骨髓深处的潮热。

像两条缠绵的蛇,一起翻滚着,嘀开门一起砸进房间里。

井然的房间四面通透,除了隔出卫生间和浴室的中央墙体,朝外的两面都是钢筋和正面的玻璃幕墙,一面朝向山谷之外灯火通明的大都市,另一面拥抱山脚的大湖。小青年只抽出一秒钟对这间豪华套房吹了个口哨表示赞叹,就被一些别的事情占据了思想。

那声波从电梯透射进房间,在空旷通透没有回声结构的大套房里,响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井然没有拉上窗帘,小青年与他保有了一样的默契,这种仿佛幕天席地一样的空旷带来别样的官能刺激。

窗外的天暗沉沉的,没有星星,只有一拢朦晦的弯月。

小青年虽然已经有了几分老道情圣的精明和没脸没皮,但仍是个经验不足的年轻人。他率先受不住了,哀鸣着想要挣扎出身后铁箍一样的怀抱,井然用力扣住他的腰,申市的繁华光芒被他远远抛下,一心往暗沉沉的月夜里撞。

02 May 2nd

早上7点天光大亮,杨修贤洗了澡出来,井然换好衣服在露台上抽烟,客房服务送来早餐摆在一边。

井然的烟瘾似乎很大。

他们昨晚疯到半夜,杨修贤天蒙蒙亮时起来撒尿,就看见井然在露台上,还是像昨晚一样,一杯威士忌一盒烟,这次烟烧到只剩短短一截屁股。

“睡不着?”杨修贤凑着他的手想借一口烟,这人却小气巴巴地按掉了烟头,冰凉的左手顺着t-shirt下摆滑进来,冻得他一哆嗦。

“有点冷,我们进去吧。”看起来在外面站了很久了。杨修贤在被他一把捞上床的时候想到。

于是他们又做了一回。这一次双方势均力敌,两军鏖战之中杨修贤还能游刃有余地说一句“你可以叫我阿贤。”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也礼貌地颔首:“我姓井。”他犹疑似地停顿了很长的一息,或许是无法思考,或许是在思考是否应该与床伴交流一些非必要的问题,他最终深深喘了口气,说道:“井然。”

这一战打到日出方歇。杨修贤仗着年轻,泡了个热水澡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昨晚朦胧灯光下玉人一般的井然却并非完美无缺——他脸色很差,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挂着黑眼圈,显得很疲惫的样子。

“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就准备走了。”井然对小年轻探究的目光无动于衷,开始他的早餐。他吃的也很简单,一杯黑咖啡,两片烤吐司,不要黄油和果酱,加上一个太阳蛋,剩下一桌子甜甜蜜蜜的脂肪卡路里都是给杨修贤准备的。

杨修贤也确实没辜负井然对他的期待,只是令人奇怪为什么饭量这么大却还能是苇杆一样的瘦。

可能是因为年轻吧。井然找了一个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的答案来解释自己腰腹上的一圈软肉。他又一次认识到世界给予年轻人有多少特权,又与他有多么不同。

“你多大了?成年了么?”他突然警觉。

“二十。我大二了。”从这一句话开始,杨修贤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他是美院油画系大二的穷学生,为了给期末大作业找灵感,趁着假期出来采风。这是他的第一站,他打算在这里唱歌攒一些路费,顺着十三号公路一路画到丰城。

“按你昨晚的表现,怕要等假期结束才能攒够路费吧。”井然打击他。

“怕什么,总有办法的。”杨修贤耸耸肩满不在乎:“大不了不去呗,21世纪的好处不就是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嘛。”

当然,如果有人让他搭顺风车的话,这笔路费就能省下来去买画具了。杨修贤补充道,他把手机相册里的画作翻给对方看,井然对此不置可否,推了盘子又点了烟,把自己沉在一团雾里。

细烟本来就不耐烧,昨晚新开的一包烟,早上只剩下两三只,井然抽得量这么大,可姿态却不太熟练。杨修贤悄悄观察他。他常点上火却忘记吸,烟就夹在指尖空烧——也可能是用皮肤和毛孔沉迷。

他们吃完饭分道扬镳,杨修贤回工作人员休息区收拾东西。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双肩包,画板加颜料一提就能走人。昨晚的演出赚了几张红票子,却不多,就像井然讲的,也许不够他在路上的花销。他沿着公路走去镇上的车站买大巴票,剩下再考虑怎么精打细算。

一辆黑色的SUV停在路边,井然按下车窗招呼他:“我也要去那个方向,要捎你一程么?”

杨修贤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峰回路转。

实话说来,他从不对自己的生活设立什么规则,属于宽以待人,更宽以待自己的标兵。因此,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是穷学生,穷学生如何赚钱负担旅费才是合乎社会规则的,或者穷学生和办公室青年过了一夜之后是不是该有什么自尊自爱不乘睡来之车的表现。

他把画具放进后备箱,自己兴冲冲地跳上副驾驶,井然监督他系好安全带。

总之,杨修贤并不觉得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像是什么B级片里的情节,井然似乎也对造成这样的drama无动于衷。

这令杨修贤有点惊讶,更有点臭味相投寻着知音般的的兴奋。

他窝在宽大舒适的皮椅里很快昏昏欲睡——他累了一晚上,理当得到一个好好的休憩——突然间,井然问他:“你的题目是什么?”

杨修贤毫无障碍地理解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于是在半梦半醒里回答:“他者。”①

SUV又一次驶上第十三号公路。副驾驶座里几乎可以算得上陌生人的一夜情对象睡得坦然又无辜,好像丝毫不担心自己被拉去山里卖掉。井然由着他睡,也不督促他去实现这趟采风之旅的核心目标。

他们路过山脚的已经收割的油菜花田,顺着盘山公路向上,弯过樱花坪、梨花坳和桃花谷。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诸芳早逝,桃林里已经结起青青小小的果实。

这断断续续几十公里的花海是十三号公路的第一景。只不过遗憾遇在错误的时节,如今没什么能让人心动的景致。

杨修贤一觉睡过了午饭,醒来简单吃了点饼干又被公路两侧千篇一律的白桦树催眠,陷入梦乡直到傍晚才清醒。他们现在停在一个上顶上的观景平台,以东是他们来路上走势温柔的丘陵矮山,但绵延百多公里也能将行人送上高山之巅。朝西南方向的山势骤然塌陷,造出巨大的山坳和冲积扇,坡度渐缓的小平原上河网交错,散布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小别墅和平房。

井然仍然烧着烟,在车外握着一个录音笔说话。他看到杨修贤从自己的休闲外套底下钻出来,就停止录音,招呼他过来,问他要不要写生。

此时时间刚好,太阳将将西沉,正走到这处小平原上天空的边界。天地交界处的云彩已经有了多种的颜色,从橙黄到蓝紫组成一道漂亮的过度。

杨修贤欣然应允。

井然陪他画到天黑,打开车灯等他在速写上涂完的最后一笔颜料。

这天晚上,两人就住进其中一座被杨修贤画进画里的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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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May 3rd

第三天,他们重新出发的时候,杨修贤怀里抱着一篮小旅馆老板娘做的炒货蜜饯。

昨晚他们进到镇里,沿着公路慢悠悠开了两圈,这下所有旅游业从业者都看出这车外乡人的犹豫不决,走到路边招揽。杨修贤提出床最软,饭最香酒最醇的标准井然一个没选,把车停在离十三号公路最远的镇子另一头。

小旅馆的老板娘年老力衰,佝偻着背,一个人打理五间房的小客店。井然骗她还有同伴,付了五间房的食宿。他拦住正准备淘米做饭的老板娘,“烦您下点面条就好了,晚上吃得少,不用太麻烦。再帮我烧壶开水。”

老板娘做了大碗杂烩面来,码子用的是白天刚做的板栗炖鸡,她自觉亏了客人的饭钱,额外快炒了一道野山菌,还忙不迭地解释山里没什么好东西,现在过了黄梅,菌子都少了,请客人多多担待。

她走远以后,井然烫洗餐具,把炖的酥烂的鸡翅根和板栗都拨给杨修贤,自己吃了两口山菌野菜便放了筷子。杨修贤倒觉得这顿饭很合口味,碗盘一扫而空,好歹没有辜负老板娘的煤气钱。

想来是以为井然旅途劳累水土不服,第二天的早饭很是清淡,瓦罐煲的白粥先给病号先生别出一碗米汤,小菜以开胃为要,萝卜干炒蛋,香辣的泾县香菜,蒜蓉野菜,还有昨天井然多吃了两口的那碟炒山菌。病号先生不愿意辜负好意,勉强自己吃了许多,捂着胸口直皱眉。

他们接下来要翻越十三号公路上最高的一座山峰,井然问她夜路上枋山是否好走。老板娘坐在一旁细细同他们讲路上哪里要小心急弯,留心落石,何处会有骤雨,哪里适合拍照。“你们如果想看日出,不如住在山上。半山有座玉华庵,再往上一里有一户人家是我的老姐妹,那里可以提供住宿。”

可能是因为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给了她一些儿孙环绕的快乐,她拉拉杂杂说了很多。山里的老婆婆大概都有相似的经历和感慨,她说她的孩子在城里工作,买房定居正要结婚生子,她说老姐妹儿子早亡,生活比她更加清苦。她为老姐妹说生活不易孤苦无依,也为自己说。井然不忍再听,借口避了出去。

出发的时候,老板娘送来一包花生核桃,并托他们把一篮子心意带去给独居在山上的老姐妹。

杨修贤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会看不出井然兴致不高,因此并不去骚扰沉默的旅伴。他折了个小纸盒,垫上餐巾纸,抱着小竹篮剥核桃。他一看就没什么为人民服务的经验,剥得又慢又吃力,时不时还要用牙齿借力,沾上口水也就顺势进了自己肚子,搞了半天才可怜兮兮剥得几个。

这个井然大概也不会吃吧。这两天的相处早让他摸清了办公室青年事儿了吧唧的洁癖,杨修贤一口吞掉攒下来的核桃仁,徒留一个空空纸盒。

此时他们开始上山。南国风光的肌理是山川,与北方广袤辽阔的土地不同,她的公路连绵在群山之中,不是盘旋一座高峰,而是在山与山之间蜿蜒着上升。不过,行走其中的人除了仪表盘上的数字,很难感觉到水平和垂直方位的变化,他们能看到的是野草丛生的缓坡,裸露在崖壁动线上的红土和黄岩,香樟泡桐和银杏遮天蔽日,漫山遍野浅紫和白色的花朵。

井然有通电话拨进来,他接起来的时候airpod还没有连好,漏了两句让杨修贤听见:“井先生,我们收到您的邮件,下周白亚茹女士的体检是由程真真小姐陪同么?”

去年下半年,井然带母亲搬进一个老年安养社区。

这个社区是国内知名康养集团新推出的高级老人安养地产项目,不像是一般老人院,户主拥有物业,简单来说就是带护理、医疗服务和休闲康养的高级小区。费用自带的阶级筛选功能令白亚茹女士的新邻居都是与她类似家境优渥儿女忙碌,优雅闲适的老人家。

加之集团总裁与井然私交甚笃,回国之前工作室就和他们有密切的业务往来,他亲自操刀为安养项目做了十几套适用于全国不同城市的建筑设计整体方案,一套已经竣工入住,一套正在建设预售,市场反馈良好,集团的股价蹭蹭地涨。井然以设计+资金入股项目公司,做了白女士这个小区的一个小股东,不求股东会上有什么发言权,只要能把白女士照顾的妥妥帖帖让他无后顾之忧就行。

过年的时候程真真带着邵芃橙来拜年。彼时离井然和程真真的荒唐爱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爱与家重焕生机,少东家和代言人谈婚论嫁,小邵总大手一挥订下两套,一套给老父,一套给即将改口的程伯父程伯母,三家的老头老太们大团圆结局似的在100亩土地上共作近邻。

白女士对真真和小邵毫无芥蒂,可能因为这对活泼的小情人弥补了对亲儿子克制隐忍的遗憾,她搂着程真真笑得开怀:“真真多贴心啊,就是我的亲闺女一般!”

程真真没有辜负白女士的一腔真情,确实时常来探望,小院几乎成了她异乡的娘家。井然对于母亲的开支从不吝啬,家政保姆备齐,她来就陪白女士莳花弄草,说说话吃吃饭。

井然也少有的做出彩衣娱亲的痴态:“行,我这就去物业把紧急联系人改成你亲闺女。”

众人大笑,主宾尽兴而归。

井然向来如锯嘴葫芦一般,做事只有周全考虑之后才会透露一星半点风声,从没有一点多余和错误的提示。

当天他就修改了医疗档案上的紧急联系人。

管理公司反复同他确认,作为股东的井然好歹有些特权。他让管理公司保持缄默,说他最近有些忙,经常国内国外飞,担心有所疏忽,先请程小姐代为照顾。以后的事情,还没有通知两位,暂时先不要联系她们,他忙完手头的事情会仔细同母亲和程小姐说明,大约五月之后就能有定论。

坦诚地说,对于母亲与程真真之间不知所起的母女情深,井然早前是有些小小的不忿和嫉妒。但他已然释怀,因为母亲已经习惯于他长久以来自愿的予求予给,程真真作为一个新出现的变量,轻松地拥有了天然的优势——何况她带来的是井然为了给家庭提供优渥生活牺牲掉的东西,时间和陪伴。

也许等他在全球设计师的第一梯队里站稳脚跟,他能够给母亲她想要的一切吧。

“儿子你从前不这样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不出意料地歇斯底里起来。她也许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些话儿子听见会不会伤心,她的控诉和眼泪会让儿子回到她掌握的轨道上来。

眼前的牺牲是必要的。况且他已经考虑周全——井然用结构主义构架的他设计和人生,每一个问题皆应有解释,每一次行动都为“解决办法”服务。

他考虑到了母亲的回应,甚至是程真真的,只是没有料到她的电话跟在医院前台的电话后面进来了,这让他稍微有点措手不及。

井然碍着杨修贤在一旁,只是含混其词,请她代行紧急联系人的职责。

这一下却点燃了程真真的怒火。她义正言辞地指责井然:“白阿姨常常同我说她的忧虑,她体谅你忙,连挂电话给你都要百般斟酌,生怕耽误你的工作。井然,你是儿子,就不能体谅一下白阿姨么!恐怕你在跨国飞机上的时间都要比在家里的时间多吧?“她冷笑一声,矛头直指井然的空中飞人生活。“你已经为了白阿姨回国,落叶归根,展示你才华的地方是你脚下的土地,你忘记了么?”

”你还有长久的人生,可是白阿姨年近古稀,她的时光有限。现在帮你照顾她是我自愿的,不是因为你的请求,是因为我喜欢白阿姨。但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你一定不需要我说。“

”井然,你自己要想明白。”

他手一抖,差点在急弯撞上迎面而来的灵车。

杨修贤剥好的花生撒了一地。他拽紧窗框上的把手,惊魂未定地看着井然把车泊在路边。“有官又有财。”他赶紧把民俗咒语念了三遍,去去晦气。

那辆车仿佛裹挟着乌云从枋山上冲泻而下,一瞬间疾风骤雨,树叶哗啦乱响,白色紫色的桐花被打落满地。

“我想明白了。”在很长的沉默之后,杨修贤听见井然同电话那头不知名的女声说道。

这应当是所谓“桐花万里丹山路”的第二景。

——

04 May 4th

“我是井然。现在是五月四日早上5:00,我们在山顶的观景台等着日出。嗯……除了我之外还有杨修贤。阿贤来打个招呼。”

杨修贤哼哼唧唧应了一声。他也要看日出又睡不醒,被井然从庵堂里拽起来塞进车里,现在到了枋山顶的观景平台上,还是半梦半醒。

昨晚他们宿在半山的玉华庵。他们在三四点间找到玉华庵问路,向上一里是否有个人家。庵堂主人不在,只剩下几个年纪不大的沙弥尼在前院扫地。她们告诉井然,山上的老婆婆不久前往生,今日做完道场,师傅前脚刚走,跟着下山帮婆婆办妥身后事。

枋山西坡的山路是一段3公里的之字形急弯,最险却也最有名,时常登上摄影师和网红的SNS。此时日头将晚,下山并不合适,井然致电玉华庵的比丘尼请求留宿。说到往生的老婆婆,井然请她顺道去村子里向老板娘报丧,又给她在庵堂里的长明灯捐了一千的香油钱。

沙弥尼们帮他们准备了素斋禅房,为了能赶上第二天的日出,他们早早上床。杨修贤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就辗转反侧,手机放在远处充电,掰着手指玩无聊的不行。他翻了个身,井然直挺挺地躺好,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中规中矩一动不动,要不是睁着两只眼,胸口缓慢的起伏,几乎跟死了一般。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你也睡不着么?”

“嗯。”

“要做么?”杨修贤拱到他身边,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井然交握的双手上,压得人胸口发闷。

“胡闹。”井然抽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耳朵——这个动作有些亲昵,井然也愣了。

他在这条路上做了许多以前被规则排除在外的事情,比如放纵自己享受酒精、尼古丁和与陌生人的性,好像有一点学会了放肆地生活。这种异相是令人舒畅但不安的。井然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被子里去:“那我陪你聊会儿天吧。跟我聊天很无聊的,一会儿你就会困了。”

杨修贤立刻正襟危坐,可井然好像还没有找到可以聊些什么话题,与他大眼瞪小眼仍要杨修贤来救场。小同学聊天信手拈来,以井然的单反相机破题,问他旅途上拍了什么照片。

井然出门之前随手换了一张SD卡,这时拿出来和小同学展示,才发现里面都是他以前旅行时拍的风景人物。这张SD卡里装满了井然久违的时光足迹,杨修贤不无羡慕地夸奖他的摄影技术和阅历——这是足以令任何艺术生嫉妒的财富,因为要拥有它,时间、金钱和自由,无一可缺。

于是杨修贤自然而然地问他是做什么营生。

井然只说是设计师,并不提他在建筑行业颇有些成绩。他的气质也更像艺术家,也不符合格子衫蓬头垢面的理工男刻板印象。

于是杨修贤大呼果不其然,早觉得你的做派不像是一般的办公室青年。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做派。“井然问他。

杨修贤把这个问句当成了心照不宣地情挑,便耍赖皮要他先说。井然连说几个好,好美人、好美酒、好享受,大好的青年,大好前途——这应当是赞誉,也说出杨修贤对自己的认知。那如此准确地认识自己的人,岂不正是天生良配?

人对于他者的认知,一向是出于自我认知的需求,也最终在他者的凝视中塑造自我。

杨修贤默默得意,井然不再纠结要听一听小朋友的认知里,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无外乎洋泾浜做派而已。

从爱与家辞职之后他有好几个选择,最后接受了大学恩师的邀请。恩师在一所曾经的校办企业履新,除了复杂的办公室政治之外,恩师也想借助井然的国际背景和海外声誉重新拓展设计院的业务。盖因老板是个工作狂,他的小组最拼、压力最大,但也很快拿到一些令人眼热的标的。又出于井然自己对于一些文保、老社区活化,文教类公益项目的偏好和坚持,有些叫好不叫座的项目里也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虽然不一定赚钱,但无疑是赚足了名声。

井然是个铁血老板,毫无work-life balance,但奇怪地坚持分清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只有叫组员去休息,就绝不会再有消息来骚扰。不讲政治只讲技术,团建简单明快,选餐厅吃饭喝酒爱喝不喝随意就好,最后他爽快买单。改制关头的国营设计院仍然存留浓厚的铁饭碗气质,从水房大茶缸和咖啡外送开始,井然,甚至是他带的小组,都显得特立独行起来。

不过如果真要辩论,那些批评家们恐怕也不能说出什么真正的道理来。

只是好像他上一次同人一起出差时候一样,酒店的自助早餐,同事看他用刀叉而非筷子,突然感慨:”井然你比较习惯用刀叉啊。“

井然有些无所适从。对于他来说,因为熟练和舒适,是刀叉或是筷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不能说明什么深层的问题。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习惯是阵营的表征,他们对这种灵活性有着不一样的解读。

他回国几年,即使放掉脑后的小啾啾,用温和的笑容掩盖年轻有为的锋芒,这样的议论也从没有断过。井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来他西学为体,就好像磁极天然相斥,说话偶尔混乱的语序,对于风格和原则的坚持,甚至是每天早上的黑咖啡都是他的罪过。

如果真如他们所说的这样洋人做派,那在被他视为第二故乡的罗马,他为什么仍然是一个外乡人呢?

你看,就算有本土学历能说流利的语言,熟知他们的历史和文化,顶着新锐设计师的头衔,他们仍然会用血统和所谓的”认同感“来阻止你去修缮他们引以为豪的真正的意大利艺术家创造的珍宝。

对这一点,井然也许问心有愧。即便他走得再远,故乡的斗拱和营造法式里永恒地栖居着他的一片灵魂,他想把心上那些东方的美捧给世界看——也因此,在右翼媒体抨击他的Chinese identity的时候,他从来不置可否。

“这有什么妨碍?”他曾经洒脱地回击:“我说什么语言,受过什么教育,从不会影响我在工作中恰当地使用我的专业技能。相反,我的所有经历,都会成为创作的灵感和辅助。”

”你质疑过安藤忠雄作品里的日本元素么?侘寂和幽玄有损害他的现代性么?“

”那么,为什么这个逻辑放在我的作品里就是成立的呢?“

这个访谈却更加固化了一种印象——纤细敏感、柔美英俊,一个带有东方色彩和异国情调的美人,最后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设计师。即使他把罗马视为灵魂自由生长之处,意大利也不一定接受作为中国设计师的井然。

他在这些凝视里成就的自我。最终不是中国人,也不被认为是罗马的居民。他应当是世界公民,国籍或是文化的羁绊都不构成他的立场,只有专业主义是他的护照——凭借才能,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

井然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什么问题,甚至一直以这样的流动性为骄傲。

可是好像突然有一天,就好像从程真真说”你这样才华横溢、有全球视野的设计师,更应该在自己国土上发挥你的才能“开始,落叶归根的召唤像是谶语,也像是诅咒。井然自愿牺牲,屈服于母亲在小家庭里隐性的威权归国,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应该做的事情。他履行了承诺,为爱的人改变生活的轨迹。

之后不久,他听说龙门朋友的办公室被恶意纵火,几个月局势混乱中他一边work from home一边思考未来。朋友大学转学去了龙门,研究生在英国深造,毕业以后回到龙门打拼,终于从一个nobody做到知名公司的合伙人,拥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业界声誉、客户和关系,这时候放弃相当于重新来过,这不是什么容易做的决定。

他们后面聚了一次,谁都没提那些迫于无奈,只觉得红酒比黄连还要苦。

井然以及他的同类们经历着天花板的问题、移民局的问题、identity issue,甚至还有人身安全的问题——这些问题由来已久,只是在历史的此时此刻,轮到这些曾经生逢其时而享受了全球化优待的阶级来直面这些压力。

他们这一辈所生长的自由主义世界到了三十岁迎面撞上了这样的时代,许多被视为当然的千禧年理想主义在卷土而重来的浪潮里破碎。也许是因为盲信了被灌输的世界观里确实有先验的”先进“和”文明“,井然想,又也许只是简单地因为他不够优秀,所以不足以在这样的巨浪里幸存。

他最终两手空空,只剩下这种流动性的才能还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或许应当晚生十年,或者在盛世将尽未尽时择日而亡,不用为盛景崩毁而惊惧,也免去了做开元遗民的悔痛和失落。

比丘尼在晚饭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她送给他们一瓮酒:“这是去年婆婆用后院的梅子酿的梅酒,请施主品尝。多谢施主的善心。”

井然让杨修贤把酒放到车上去,自己跟着比丘尼去看后院那棵老梅树——对于一个刚认识第三天的人来说,井然对于杨修贤有些过于信任了。他会把车钥匙交给杨修贤,留他一个人在车上,也并不遮掩着在他面前掏出钱包或者贵重物品。

杨修贤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很是为这个办公室青年担忧,却又在这个人和对时间、路线、景点、餐食和酒店一向乾纲独断的井然之间生出一种模糊的错位感来。他曾经痛心疾首地提醒:”你难道不怕我劫车么?“

井然闻言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是啊,你可能心怀歹意。“他的回应意味深长,但是本人并不思悔改。

杨修贤回来的时候,比丘尼正说到婆婆往生极乐,她多年前自戕的孩子还挣扎苦海不得解脱。“除了令老母亲晚年无依无靠有失周权以外,他也只是想求解脱。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对不起老母?”井然突然问他。

”也不全是?“杨修贤应该自己也没有理清思路,颠三倒四想到什么说什么反而能让人看请他真正的想法。”他首先应该作为自己存在。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必然还很年轻,却要为了别人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杨修贤反对忠孝儒学也反对法家严律,半只脚踩进佛道不自限于世俗凡例,但是勘不透无为无我,一贯是要把本心的感受放在别人之前,只以自我为中心架构世界。如果是社会规训教人应当生,那尽可以去死,但如果是为着第三人的原因,那便绝不应妥协。

井然忍不住想,他是否有家人,有没有咄咄逼人的老母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责任。是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就能与这浪潮搏出一条生路来。

井然具有悬浮的能力,但他始终渴求心灵的锚地来维持人生的平衡。

杨修贤也许困于贫穷,写生的公路旅行都多亏一夜情选炮友的眼光好,但他拥有另一种流动性——是年轻人无限的精力和可能,是天生我才式的自信和自由。

也许第一眼看上去,艰难地漂泊着的杨修贤无处可去,他同时也无处不可去,无美不可爱。这样的无根是一种令人嫉妒的天赋。

”他应当是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结局的。“井然看杨修贤这样的人十分新奇有趣。他的世界里万事万物应成体系,小的包含于大的,宏观囊括微观,环环嵌套,皆有答案,无一当有例外。而杨修贤则从根本上拒绝被一个体系定义和规范,也许是条直线,也许是只箭,从他的世界观里穿刺而出。

井然好像听得入神,半侧着脸又好像所有思绪飞散。今年的青梅挂果,累累垂下枝头,井然提灯去看——山上的庵堂竟然还用着古旧的油纸风灯,橙黄微弱的烛火映着他莹白的皮肤上,与缁衣说法的比丘尼一处,仿佛古画一般。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大方,爽快托请比丘尼为那个孩子再做一场水陆会:“希望他能做超脱自由,转生后不要再背负从前债了。”

“五点半了,阿贤醒醒。”井然叫不醒杨修贤,自己施施然下车。山间的晨风仍有些凉,他紧了紧自己的外套继续说道:“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这里提到杨修贤。我们在十三号公路的第一个驿站相遇,在那间玻璃房子里做爱,是的,就是我很喜欢的但是被很多人批判不合时宜,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那间玻璃房子。批判我的人一定没有试过在那间房子里做爱,可以披星戴月,乘自由之风逃离城市里的一切。”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有点意外在他身上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穷兮兮的美术生……”井然笑了两声,“因此我决定带他,不是请他陪我走完十三号公路。是我邀请他上车的。啊——”

太阳刚从群山中露出一丝橙光,就被翻滚而来的乌云遮盖。山上的风雨来得急,再没有什么日出和云海。他小小的惊呼一声,像是在与一位不存在的,没有实体的朋友对话:“你看,太阳没有出来。”

——

05 May 5th

杨修贤醒来时已经晚了,井然把车停在观景平台没走,把驾驶座往后一推靠在那里假寐。他听到皮椅的响动就抬眼望过来:”今天太阳没升起来,你也不算错过。“

副驾驶座的窗口朝向崖边,他一睁眼就看到那段著名的之字形公路,因为凌空下望,叠成一条宽大的的灰白色带,铺展过碎石和草坡,从山顶绵延下去。这一瞬间的十三号公路挣脱旅游业策划的小资情调花花树树,显露出一条战备公路最原本粗粝的模样来——丰城曾经是大三线,深山的密林和矿洞里藏匿着尖端的机密,超前于当时平均水平的水泥路是准备给解放卡车、摩托化装备和急行军的。

”只是今天没看见而已,明天还能看见的。“杨修贤极目远眺,色带在最后一道弯突然温婉地一折,拐到山那边去了。如果井然见山雨来袭就离开,杨修贤才是真正错过了这道美景。他解开安全带啵了井然一口,”你真体贴。”

井然启动车子出发。刚下完雨,山里还有些薄薄的雾气,他开得很小心。

杨修贤把头伸出天窗看景,从山顶俯瞰时震撼,行走其间就不过平平无奇的一段水泥马路,路边每十米立着一个小水泥桩标记距离,这几公里一盏路灯也无,水泥柱上的荧光漆同时也是路上唯一的警示。他这时才觉得井然夜宿山顶的决定正确无比。

他看了一会儿就烦了,缩回车里研究前路还有什么风景。

明天就是小长假的最后一天,井然想在赶在晚上入住十三号公路上连接丰城近郊的最后一个驿站,早上耽搁了时间,现在便显得有些仓促起来。下得山来是一马平川,井然又一门心思赶路,SUV的发动机这才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他一脚踩上120,公路两旁的风景风驰电掣地后退。

他们在路过的小山村用了午饭。这一餐比老婆婆的客店还要简陋,杨修贤要了碗臊子面,几个清淡的快炒,他劝井然多吃些,可井然怕血糖高了犯困,只从杨修贤那里捡了两口面随便吃了了事。他问店家烧了一壶热水灌满保温壶,倒了一点出来冲了杯咖啡,再坐回杨修贤边上陪他吃饭。

困了歇歇再走就好了。这句话杨修贤没有说,他理解不了井然的逻辑,也说服不了下定决定的他。

他们复又上车启程,杨修贤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井然聊天,问他饿不饿,困不困。井然说不饿,有一点困但是还能够撑住,这很像平时的工作时间,所以没什么问题。

杨修贤突然笑起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的作风很像那些华尔街的投行成功人士?”

井然被杨修贤笑得愣了一下。他也看过那篇描述投行成功人士的软文,简餐黑咖啡吃得少睡得少,见过凌晨三点的曼哈顿,还能八点起床去个健身房,永远精力充沛,反应敏捷又胸有成算。

井然也被这个观察逗得笑起来。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只是看起来像而已,他一点也不硬朗和果决,受困于艺术家的敏感里生活和创作。不过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借助他的背景和履历来补完他的形象,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他总是经历许多这样那样标签式的猜想。

井然突然释然。他起了谈兴,说起旁人对他感情生活的窥探,吃瓜群众分作两组,年轻的小姑娘也许因他长相俊秀便直觉他纯情,另一拨大叔大妈爱猜想他在意大利这个浪漫国度的风花雪月。他不堪其扰,便在办公室时带上戒指,这下流言转向,为他虚构出一个异国恋的未婚妻来。

杨修贤笑得肚子都痛了。他抓过井然的右手要找他的订婚戒指,“那他们知不知道你瞒着未婚妻来援助艺校生采风啊?出来偷吃记得摘了戒指,警惕性还挺高的。”

井然敲了他个脑瓜崩,任由他调笑,并没有说话。

对一部分人来说,他的经历直接与某一种范式的人生挂钩,比如说家境优渥,比如说蓝天沙滩比基尼美女和鸡尾酒的派对,学位随便读读就有,混过的青春,舒畅的人生。观众并不在意你是不是省吃俭用和扎根图书馆学习,他们这一类人只活在这一种,或者几种大众的刻板印象里,最终自愿或者被迫成为另一个标签,发挥他们社会性的作用。

井然的标签是国际化,因此被选中在设计院发挥“增强国际化”的装饰性作用,而选中和使用他的人,并不确实地在意,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井然啊,你那套在理论上压压竞争对手的威风还行,要认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你自己要心里有点数,差不多可以了。”他的恩师如是跟他说。

这样说起来有点儿荒谬。

他的老师,因为认可他设计理念,欣赏他行事之道邀请他来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其实可能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国际化的商标?他曾经以为取得的那些成绩,又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另一重优待,只是这一场演出里需要一个这样设定的角色来获得这些荣誉呢?

这句话并没有在当时当地击垮他。井然送走了恩师,大脑才迟钝地出现生理反馈——他开始头痛,食道和气管互相缠绕发出酸涩的摩擦声音。他控制不住神经性的呕吐,把中午吃的饭喝的酒全都吐出来还停不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从那句话引申出去,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和存在于这个场景中的意义,怀疑一切的真实。

你们属于我么?井然想。胃里空荡荡的,要是脑子里也能够空荡荡的就好了。

虽然井然早已经习惯这种因为跨越国界流动能力造成的悬浮,但他太迟才明白,除了浮萍游子的孤独之外,他还会因为是被优待的少数派而无法得到大众的共情。他们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看起来格格不入,为什么惶恐于全球化的崩逝,又为什么执着于通过家庭或者专业主义,以期寻找一个可以定义“我是谁”的参照系。

那些说着“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设计师,更应该在自己国土上发挥你的全球视野”的人,从没有珍惜过他的才能,最终只记得叫他在此处不许再做洋人规矩的拥簇。

十三号公路的倒数第二个景点是藏在山里的大湖。

到湖边要偏离公路的主线一段距离,走一段颠簸的土路,然后是大片卵石河滩,车子能开到水边。可能因为旅游开发的脚步还没有走到这里,大湖在地图上还是很敷衍地被叫做山湖,顾名思义是高山上的湖泊。

丰城穿城而过的母亲河发源于此,源头的山湖水质清冽,四周高山环绕,青松翠竹很是静谧。其中一座山峰上有明清土司的石堡,除了碉楼保存稍微完好,其他早已废弃作残垣断壁,定睛看去,山坡上有细细的条石步道,可以走到近前去。

此时他们离井然心心念念的酒店只剩200公里不到,井然看着霁空万里,赫赤赤的夕阳落在水上,突然改了主意。杨修贤反正什么都好,他们坐在大石头上并肩看了落日,趁着一点余晖搭锅垒灶——井然的后备箱真是什么都有。杨修贤用酒精炉煮了锅泡面,井然晚上食欲不错,与他一人一半吃了个精光。井然拍掉酒坛封泥,梅子清新的香味顺着酒精飘出来。保温壶盖子里满上一杯,除了玩些真心话大冒险之类消磨时间的游戏,并不行令也不相劝。

轮到杨修贤发问,他问井然为什么吃的这么少?井然只说有些厌食便满饮一杯,亮了个杯底出来。

杨修贤明白,这是认罚的意思。于是他圆润地变转换话题,让井然展示他的相片作为大冒险。

于是井然同他说大穹顶、雕像涂彩的前壁和山墙、乡间别墅、为豪门争斗服务的古堡和碉楼,这样的城市是意大利。罗马的大道通向欧洲各个角落,哥特肋拱尖塔与罗曼式的石壁圆拱汇聚在欧洲的十字路口。漆金、粉色系、卷草舒花的装饰与庄严厚重的大理石组成法国,但与不要忘记神圣罗马遗风尚存的阿尔萨斯,桁架证明历史上他们曾经灵魂相通。La Reconquista在历史岔路口画下禁行符号,栏杆另一边永远地留下了摩尔人的痕迹。

井然慢悠悠地了说完了自己前一半畅快的人生,一瓮梅酒只剩最后一杯。“然后呢?”杨修贤问他。

井然想了想,后面竟也没什么值得说的乐事,便随意跳过了这四五年的时光,“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在十三号公路点了一杯酒。”

他捧起杨修贤的脸吻上去,说起这一段欢愉。

他们抱着亲着,艰难地滚到车子里。他们身上有一样泡面调料包的味道,呼吸里交换着酒精和初夏的酸甜,这比所有的香水都能营造出一种虚假的亲密。井然把副驾座椅放倒,两人推搡着跌在上面,蹭掉了衣服。受限于空间,井然只好跪坐着,把杨修贤的长腿挂在他的肩上,五月的山间,夜里还有些凉,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用皮和肉之间的摩擦来制造温暖。

杨修贤被磨得发烫,“井然,井然。”他喃喃地念。

于是井然勉力一进,伏到他耳边问怎么了。杨修贤只觉得魂儿从心口被顶上了舌尖,他绷直了脚尖,一脚踹开了天窗按钮。狠狠喘了口气,此时他眼前金星直冒,已分不清何处是天上何处是眼前。

井然也想看这片美景,把他颠了个个儿,让杨修贤抓着自己的手骑得稳稳的,自己凝神去看夜幕在他眼前展开,碎钻一样的星群,今晚的月牙儿叫他抓住摘到怀里,丢了仙衣,生了凡根,赤条条化作一个杨修贤。

收拾了东西出发,200公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酒店时大概还能赶得上自助早餐的尾巴。在那之前,要先去看十三号公路的最后一个风景。

井然把车子停在河这边。这是十三号公路上最老的景观,跨立在丰城母亲河上游,山湖水流之下的风雨桥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脚下的河流随山势倾泻而下,那边山脚钢筋水泥仿木构的建筑群就是井然心心念念的酒店。

井然叫杨修贤拿上画板和背包随他来。

风雨桥的木构都还是老物件,板条走着吱呀乱响。桥头尾,藻井下分别供奉土地、水神和地藏三尊神龛。井然叫他抬头看梁上,如供养人画般写着世世代代捐钱修桥筑路的善人的名字,杨修贤偏要看桥下,数着流水想昨夜的情潮是否已经流经此处。

井然指着那边山脚一片斗拱小院,“这间酒店新近建成,还在试营业,你去看看怎么样,然后告诉我。”桥头另一侧,酒店接送客人的礼宾车已经停在路边。“我还想回去看看那座土司的碉堡,你先去酒店,需要返校就先走,不用等我。房间的开销都会挂在我的账上,回来后会处理的。”

杨修贤仍是不明就里,只觉得怎么故事就这样匆匆结束。

井然陪他走到桥中藻井下的神龛便不肯再向前。他们本来也不是夫妻情侣,只是一瓮酒三碗面四夜五天六七安全套的交情,自然没有什么依依惜别的立场,互道珍重便就此别过。

风雨桥短短几十米,再磨蹭几分钟也走到尽头。礼宾的小伙子言笑晏晏问他:“早上好,是杨先生么?”

杨修贤再回头再看时,已不见了井然的身影。

新酒店在外形上仿造了丰城少数名族建筑的线条和结构,保留飞檐斗拱,用钢筋和玻璃取代木梁和瓦顶,保证大堂高挑通透,同时巧妙利用自然光源,用变换着的影子做白墙上的装饰。

这与他和井然初逢的驿站说不上相似,但杨修贤隐约觉得气质上有些相通之处。

他买了六号的车票返校,五号的晚上仍然没有等到井然。也不知道井然是不是看完了他的风景,是直接越过这里回到城市中去,还是倚在碉堡的石墙上安眠。

可能因为日有所思,他又在梦里回到了山湖边的那个早晨。

他们早上又做了一次。

杨修贤醒的很早,披着条毛毯盘坐在车前盖画画,画本上面赤裸的速写已经画完一半。井然是他的模特,他四肢和躯干是丰腴的,肌肉线条在动作时候若隐若现——井然挚爱的罗马在他的身上浮现出具象。他在湖边清洁身体,杨修贤留下他赤身裸体地从水里浮出的瞬间。定格的点无所谓来去,于是既像维纳斯从泡沫中诞生,又仿佛小美人鱼消失在水中。

他们都好像未吃智慧之果,不知道烦恼的伊甸人类,在深山中都抛却人间礼法。

井然还没有剃须,小胡茬蹭在皮肤上刺刺的,痒痒的。掀了毛毯胡乱垫在车盖上,杨修贤伏在毯子上,腰眼软得不成样子。他强撑起身体,那种感觉从颈子蔓延到大腿,滑过尾椎和鼠蹊,背上一片酥麻。晨风吹得人打了个寒噤,但是井然的身体更冷,抱住他像搂着一块玉石。

正是难以自持进退维谷之际,太阳出来了。霎时一片光华灿烂。

杨修贤醒过来,羽绒被里暖烘烘的,井然已经消失在他怀里。

The End

于2020年五月

参考资料与文献:

① 来自Bigflo et Oil 的《Dommage》

② 民宿的玻璃房子,原型是现代主义大师密斯凡德罗的Farnsworth House,和他设计的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

③枋山西坡的发卡弯公路的原型。虽然最后呈现出的风景已经是许多素材拼接的产物,但是十三号公路风景最初的灵感很多来自于挪威峡湾Flåm周围的公路和铁路。

挪威精灵之路Trollstigen


滇缅公路的晴隆24道拐

  • 最后的风雨桥中国的风雨桥有许多,各地有自己的风格,本篇参照福建建瓯值庆桥“建瓯值庆桥位于建瓯市迪口镇黄村,始建于明弘治三年(1490年),距今已有520多年历史……一般的桥上都没有藻井,只供奉一个神龛。而这座桥不仅有藻井,在桥头、桥尾、桥中间各有一个神龛,当地村民的寿材也摆放在这里,体现当地民俗。”
  • 关于酒店的设计前期是现代主义大师密斯·凡德罗最后一期参考了一点贝聿铭。以钢筋混凝土描绘民族性

一些方法论参考:

Du, Shengfeng. “什么是‘结构主义’?.” 哲学研究, vol. 10, 1988, sub.cssn.cn/zhx/zx_wgzx/201506/t20150629_2053083.shtml.

Du, Xizhen.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   https://www.cssn.cn/zt/zt_xkzt/12746/dldjgzyll/jgzyll/201702/t20170221_3424635.shtml.

Stouhi, Dima. “什么是解构主义.” translated by Lin, Shiyun, https://www.archdaily.cn/cn/900218/shi-yao-shi-jie-gou-zhu-yi.

Zhang, Jian. “‘他者’概念综述.” 外国文学, n.d. https://marx.cssn.cn/zt/zt_xkzt/12746/dldjgzyll/dldtz/201702/t20170220_3422701.shtml.

中国社会科学网, “德里达的解构理论与现象学研究.”https://www.cssn.cn/zt/zt_xkzt/12746/dldjgzyll/(已经忘记怎么打bibliography了……惶恐)

后记:

基建是一些旧岁的神神叨叨和牢牢骚骚。

最开始的灵感是在写 偏紧02 的时候,然然在公路上走啊走,不堪重负地倒下去,“算了,无所谓了。”他想。

我当时卡了好久好久,因为想不明白,然然的那么多苦如何纾解。想不明白我没法把他和小杨写到在一起。

然后分叉出了十三号公路。偏紧里面的世界没有那么绝望,然然少想一点,小杨多想一点,他们就可能相爱。

十三号公路的大纲的第一个字写在19年的夏天。那个时候每天在通勤路上,想到井然如何计划,如何拎着小箱子开始旅行,想到他如何把母亲的后半生托付给一生信仰的专业主义和职业素养,想他哈雷彗星一样出现的419对象,想他如何避免同行最后一段路的阿贤被误为谋财害命,自己也仿佛死去活来几个来回。

大纲三四页,断断续续写了快一年,时移事易,以至于今年四月份翻出草稿,想要在这一年过完前完成基建,都花了好久才把逻辑理顺。

我还是没想到写起来这么苦。

写完第三章的时候同右右老师聊起,毫无预兆地大哭。可能是冥冥之中也有感应。庙里的夜谈写了很久,白日里写不出,酒饱饭足的时候写不出,就是要凌晨三点(虽然说好了再熬三点我是狗的也只好汪汪汪了),就是要饿着肚子不吃不饿才能卡出一点思路来。

不过最后卡成了意识流我也是没想到的。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吧,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

觉得难受的可以看一个快乐的分叉。因为十三号公路的蓝图更早,所以很早以前就写了一个愉快的分叉—— 日记

最后,不要往下叻。下面只有更糟,不看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的。

(如果你看到了最后的话,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也许不是每一个人都看到了结局。

除了留下来的人,大家都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move on了。)

杨修贤在两年后收到一个快件,里面是一张SD卡和一张展览开幕式的邀请函。

他读取了SD卡,是井然相机里的那张。那些欧洲风光之后,有一张从山上俯瞰山湖的远景,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河滩上有一进一出四道车辙。

那个展览是一位叫做JING RAN 的建筑设计师的作品展。

他在开幕式上看到设计师的母亲,一位姓白的女士做了致辞,感谢他们曾经对儿子的帮助和关爱。还有另一个老者称赞学生的才华和坚守,勇于尝试中国文化与世界先锋潮流的融合,是向世界发出中国建筑界声音的领军人物。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白女士有些憔悴,但大体上还是一位慈祥雍容的老太太,她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士陪伴,搀扶她上台下台。

“真真。”那位女士的丈夫在远处呼唤他,他们有一对可爱的孩子,穿着西装和珍珠白的小裙子,很是活泼。“去找白奶奶。”他同孩子们说。

杨修贤逛了一会儿,他看见他在SD卡里看过的建筑和人物摄影,看见十三号公路开始之处的民宿,也看见丰都远郊的高级度假酒店——这是同一个酒店集团针对十三号公路的旅游开发计划,有不同的定位,目标客户,但是都是JING RAN的作品。

JING RAN 本人缺席了展览的开幕式。

他没有看完全部也很快离开。

今天他的画第一次在画廊拍卖,他的经纪人叮嘱他一定要准时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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