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
我是你永远的绝配,我的身体跟你思想在约会。
01
井然搬进了一栋危楼。
楼是一个三层独栋,位于某老旧国企工厂的家属区。
上世纪80年代的砖木结构建筑,工厂因经济体制改革倒闭后多年无人修缮,木质楼道踩上去嘎吱直响,砖砌外墙上连爬山虎都怠于生长,楼下是被经年的灰尘与油烟熏得发黑的塑料膜搭起来的烂棚子,早上菜贩过来卖菜,下午由一楼住户在里面支一桌麻将。一层楼二十来家住户,十几平的逼仄小房间没有阳台只有一扇窗,三家人共用一个厨房,我家大门正对你家,空心的墙壁碰一下就掉灰,隔音效果几乎为零,无半点隐私可言。
住在这里的只有两种人——住了大半辈子的原车间下岗工人和这个城市如蝼蚁般最贫穷的底层人。
井然哪种都不是,他看上了楼背后那棵十来米高可以把光线遮得一丝不漏的梧桐树,和昏暗狭长楼道里谁家吵个架都能引来邻居围观的诡异的安全感。
02
井然在国内没什么亲人,甚至没有朋友。他18岁奔赴意大利求学,10年间只回国过两次,第一次是为母亲送葬,第二次拖着一只24寸的箱子把海外所有身家变换成外币储蓄账户上的零来到这个闷热潮湿的南方城市。
井然是遗腹子,在母亲尚且清醒的年岁里那些为数不多的描述中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白手起家,在经济开放的浪潮中赚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没过几年父亲发生意外,母亲几度崩溃,在巨大的悲痛中生下井然后就患上了抑郁症。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他们母子在国内任何一个城市定居生活,但井然从未体会过家的感觉,年幼的井然面对最多的是空荡荡的别墅和母亲永远疲惫的眼神。18岁那年母亲几乎是以死相逼把他送去了国外,然后切断所有联系不许他回国。面对母亲井然已经麻木,但在葬礼上看到遗像里那个久违到陌生的笑容后,他还是决定回来。
井然二十八载的人生除了一份漂亮的简历其余都平淡无奇,十年间屈指可数的几段恋情也不过短短数月就分手,前女友是个华人,在罗马和煦的春风中给了井然一个拥抱然后潇洒转身离开。“井然,你是一个完美的恋人,除却爱情。你没有爱。”
所以井然不明白是什么让母亲笑得这样开心,他想找到它。
03
想要在素来包容的大城市里藏匿一个人再容易不过,即使是名声在外的设计师也不过像是把一粒沙丢进大海里,连波澜都惊不起就彻底融进海水。
井然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找了份私人工作室画图的工作,优秀的手绘功底让他毫无悬念被录用,每个月3k的工资付完200块的房租,剩下的钱足以让他在这座城市保持基本的生活。
这个月楼下新搬来了一个人,一个很漂亮的男人。那人有着一头微卷的深棕色头发,笑起来温柔又性感,每次见到井然都热情地打招呼。好看的人总让人心痒,洗到泛白的牛仔裤和失去光泽的皮夹克也不能让男人的魅力消减半分,井然有些喜欢他。
现代都市里人人都保持着礼貌又疏离的距离,敲响邻居家大门的理由无非是停水停电或者周末要开业主大会,但这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在这种人员密集到无隐私可言的老旧建筑里通通不作数。它的存在就像逆时代而行,把每个住进这里的人都拉进它上世纪邻里间亲密无间的包围圈里。
不到一周漂亮男人就敲开了井然家的大门,手里拿着一盒蝴蝶酥:“您好,我是楼下新搬来的住户,姓杨,杨修贤,就住您家正下方,以后就是邻居了,买了点蝴蝶酥您尝尝?还是热的。”
蝴蝶酥烤得酥脆金黄,桂花香四溢,井然道谢礼貌接过,邀请男人进屋坐坐。男人并未推辞,在井然家陈旧但尚且干净的沙发上坐下,心安理得地接受井然给他倒水。真是个不客气的人,井然心想。
“想要喝点什么?茶的话我这里只有毛尖和普洱了,或者你想来杯咖啡?”
“就普洱吧,我不太讲究。”
“我叫井然,上个月才搬来这边,并不是本地人。”井然将茶水端放于男人面前,在沙发另一端坐下。
“巧了,我也不是!”名叫杨修贤的男人拍了拍大腿,仿佛这场邻里寒暄于他而言是他乡遇故知。“我就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到处瞎画,走到哪儿算哪儿。”名叫杨修贤的男人拿起一块蝴蝶酥递给井然邀请他品尝。借着递东西的动作杨修贤身体微微前倾,比端坐的井然矮上一截,抬眼看向井然的时候嘴角的小痣显出媚态,一双眼睛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井然紧张地避开对视的目光,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吃什么蝴蝶酥了,如果可以他想咬一口男人的蝴蝶骨。
04
从那之后井然就时常见到杨修贤,杨修贤昼伏夜出,井然碰不到他,可他不请自来。
杨修贤会在清早扣响井然家的大门,不好意思地解释家里下水道堵了能不能在这里洗个澡,也偶尔在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问井然可不可以收留他一晚。
井然不善于拒绝,更乐得他叨扰,28年来树立起的坚固防线被杨修贤一点一点瓦解。这场攻坚战打得并不猛烈,敌人今天抛一块砖明天丢一片瓦就轻而易举拆了他的高墙,还未交战便让井然心甘情愿丢盔卸甲。
调情和调色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把不同元素混合在一起,看他们相互交融,彼此痴缠,累积到一定程度就量变到质变升华成截然不同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东西。
这场升华并没有来得太迟。在四月份的下午,杨修贤拿着一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干花非要送给井然后,被井然狠狠地压进了沙发里。
下午一点半,邻居们还在午睡没有醒。身体砸进柔软的海绵垫里发出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闷响,杨修贤忍不住漏出了一两句呻吟,然后被井然紧紧地捂住了嘴不让出声,任由他发白的指尖把墙壁抓出一路路沟壑。
四月份的南方还不太热,他们大汗淋漓。
井然觉得杨修贤像一只妖,一只蛇妖,身体的血液下行汇聚于身下坚硬一处,而杨修贤盘住他,像一条蛇顺着周身经脉往他心里钻。井然狠狠地碾过他,拥有他,极致时把沙发撞得在地板上擦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井然想起早年学校的色彩课,画笔在调色盘里翻覆,把颜料涂得乱七八糟,而他在杨修贤的身体里搅动,把他揉成一滩水。井然看着杨修贤的皮肤、嘴唇再到眼尾因动情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艳红,他俯下身含住他的唇,虔诚得仿佛在亲吻一片日出。
杨修贤拥有了井然家的备用钥匙。他还是像原来那样隔三差五地来,只是每次待的时间从几个小时变成了几天。不在井然家的时候他也不在自己家,井然从没见楼下杨修贤家的大门打开过。气质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像井然第一眼见到杨修贤就觉得这个男人天生属于浪漫与自由,所以井然不问——他迷恋他的自由。
05
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杨修贤在井然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次甚至住了两周多,大有和井然稳定发展之意。井然很开心,加班都少了很多。
热恋的时光总是格外愉快,井然觉得杨修贤可能是把当初那盒蝴蝶酥变成了蝴蝶飞进他嘴里,不然怎么撑得整个心和胃都酥酥麻麻。原来爱的感觉这么舒服啊,井然心想,并不像故事里所渲染的钝刀腕心那般的疼痛,也不似千里海、万重山般的深重,他们的爱像蝴蝶,哪怕煽动翅膀的气流在德克萨斯州已经掀起了一场龙卷风,此刻在他心里也只是轻柔振动带来酥麻的痒。
井然笑着又吻了上去,他钟爱杨修贤的蝴蝶骨,总喜欢轻轻咬住再用牙齿把皮肉叼起,看那人仰起颈脖把背绷成一个半弓的弧度,然后顺着弧度从背脊吻上肩窝,啃噬颈脖。温热的舌尖游走全身,带来过电般的触感,蝴蝶又从胃里跑到了舌尖。
昨晚累着的人还未醒,井然在他的腰窝上轻轻留下一个吻起身去做早饭。常年独居海外,井然虽不能说厨艺了得煮一碗面还是不成问题,心情好时还能做一碗精致复杂的肉酱面。
邻居也在用厨房,井然在空着的灶台上架锅点火,把两人份的挂面丢进翻腾的沸水里。
“你们年轻人胃口就是好,一个人吃这么多啊?”这种老式居民楼里的阿姨大都保持着小时候住大院的热心与八卦,做饭时总喜欢聊聊家长里短,最后在交谈声中收尾关火,端菜起锅。
井然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模棱两可答了句“昂”,脸上染了三分暧昧的笑。
面端回屋的时候杨修贤还在睡。“阿贤,起来先吃饭,今天给你煮的番茄鸡蛋面。”井然趴在不愿睁眼的人面前柔声哄,被窝里的人翻了个身,手臂快于大脑,迷迷糊糊搂过井然脖子,把自己像一个树袋熊一样吊起来。
井然忙托着他的背不让他掉下去,又赶紧低头找拖鞋。
杨修贤太瘦胃口也不怎么好,腰上都没二两肉,井然费劲心思也哄不了他多吃一点,一碗两人份的面剩下了一半。井然收拾好碗筷出门上班,路上盘算着晚上吃点什么。
06
6月份的南方已经热起来了,杨修贤昨天来的时候直嚷嚷热得睡不着。井然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制冷效果不尽人意的老旧窗机,不过好在房子面积不大,也就一直将就着用。
不做的话是可以将就用的,但是做起来杨修贤怕热,过几天得给家里换个空调,井然想着,或许阿贤愿意的话自己可以直接买套房子和他搬出去。井然已经不需要喋喋不休的聒噪街区给他安全感了,杨修贤就是他最大的安全感。
周五下班的时间还算早,井然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些食材。
“阿贤,我回来了,晚上吃火锅么?”打开门看见杨修贤窝在沙发上还在睡,井然笑着把人打横抱起。
起身的动作终于吵醒了睡梦中的人,杨修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回抱住井然用刚睡醒还有些闷的声音问几点了。
“6点过了,我买了底料还有牛肉,晚上我们煮火锅好不好?”
杨修贤一下来了精神,从井然身上翻身跳下去翻看门口塑料袋里的食材。
井然熬汤底的时候杨修贤就在旁边帮着洗菜,也不会怎么洗,无非就是接盆水把东西全扔进去泡着,最后还是井然一一把菜洗净捞起来沥干。
井然吃不惯牛油火锅这种油腻的东西,杨修贤也不怎么爱吃辣,汤底煮的是菌汤,只配了一小碟辣椒面当蘸料。
井然趁着气氛好,一边给杨修贤布菜一边问:“阿贤,你想不想搬出去和我一起住?”
杨修贤愣了一下,“我们现在难道不是一起住么?”
“我是说我们换个大一点的地方,好一点的。”井然边说又往杨修贤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杨修贤摇了摇头,甚至放下了筷子,“井然,你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井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杨修贤情绪突然变得很奇怪,拒绝得很坚定,睁大眼睛看向井然的时候眼底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悲伤。
井然想了想还是选择了避开话题不再逼问。
“阿贤,让我抱抱你。”
井然抽空给房间换了新空调,夏天在汗水与喘息中过去。
07
初秋的时候杨修贤又走了,这次失踪的时间有点长,整整半个月杳无音信。
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回,只是说去采风连去哪儿都没告诉,楼下杨修贤的家井然去看过几次,门板已经开始积灰,井然等得有些烦躁。
晚上房东打来电话说危楼被划进了市政规划红线,年底就要拆迁,希望井然另找住处。
房东的语气显然很高兴,井然挂掉电话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了很久的呆。
当初井然租下这间房子有一半是为了这棵梧桐树。在这个大片都是香樟、黄角树的南方城市,梧桐是难得的秋季树种,但因温暖的气候仍要到深秋初冬才开始落叶,现在这棵树还是枝繁叶茂的样子,只不过经过一个夏天树叶变成了更深的绿色。梧桐宽大的树冠可以过滤掉夏季过分充足的阳光,昏暗的光线使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为拥挤,井然一度依赖这种狭小空间里让人感到压迫的拥挤。现在望着这棵梧桐树井然想,原来心被填满的时候,是不怕空的。
井然学会了在梧桐影里等他的故人。
杨修贤回来是三天后了,拿着备用钥匙在清晨6点打开了井然家的门。
井然睡眠很浅,从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就醒了。他听着杨修贤脱掉靴子换上拖鞋走到自己身边,轻声唤他:“醒了么,我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井然心里升起一阵委屈。你回来了么?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半个月,没有一句行程,没有一个电话?
井然没有开口,只是给了杨修贤一个轻轻的拥抱,“这次我等了你好久。”
井然找了个周末跟杨修贤提了拆迁的事,杨修贤一点也不意外,想是也接到了房东的电话。
井然这时才惊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杨修贤,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不知道家庭情况,不知道经济来源,连莫名其妙的失踪都不知道是去哪儿。井然突然有些害怕。
“那你怎么打算的?我前段时间去看了看市中心的房子,有些户型环境都很不错,如果你愿意……”
“井然,我哪儿都不想去。”不等说完杨修贤就打断了他。
“哪儿都不想去是什么意思?”井然心中不安的情绪隐隐发酵,不想往最坏的方向猜可是肩膀止不住地发抖。相处半年井然从没跟杨修贤发过脾气,但此时眼眶却迅速泛红,语气里是忍不住的害怕,“杨修贤,你是想和我分手么?”
杨修贤没有辩驳,眼里有悲伤的情绪闪过,但又像早就料到结果一样迅速把情绪隐藏起来,无奈地笑了一下,不知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在讽刺谁。
“我陪不了你一辈子的,井然。我们都没有办法留住彼此,我只能陪你走到哪儿算哪儿。”
井然在杨修贤面前蹲下,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抬头看他,眼底红得一塌糊涂,“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阿贤,我爱你,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可以是爱人,为什么离开就不行?为什么你不同意和我一起走?”
“你还记得罗马神话里的欧若拉么?人们只记得欧若拉是破开黑夜的第一道曙光,他们欢庆着光明的到来,称她为曙光女神,却忘了欧罗拉也是黎明前最深的黑夜。”
井然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但杨修贤眼里的痛苦是骗不了人的。“阿贤,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井然放柔了声音,已经带了明显的哭腔。
“我爱你,但是当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得离开。”
这次悲伤的情绪更浓了,连声音都小了很多。
井然还想解释但杨修贤闭眼在沙发上躺下不再理会,房间里沉默良久。
08
井然在国庆之后付了房子全款,位置很好,客厅一整面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江景全览,江对岸是商业区,上班也方便。房子是精装修,随时可以拎包入住。
杨修贤在上次回来后就一直住在井然家,如果把上次的争吵当做没有发生,他们的相处和热恋期没有任何区别。
房东给的最后搬家期限是11月底,井然在11的头上最后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阿贤,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好好在一起。我在江边买了一套房子,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江水,书房很大你可以在里面画画,我们还可以养条狗,你不喜欢狗我们也可以养只猫。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城市我们还可以选择别的地方,和我一起,好不好?”
杨修贤没有说话,望着窗外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很久之后开口:“井然,窗外已经没有蝴蝶了。”
“阿贤……”
“我买好了月底的火车票,先去看看江南的风景,再去逛逛云贵的山水,走到哪儿想住下了就住下。我爱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画家,我需要灵感与自由,你也该回归你本来的生活。”
杨修贤的语气里带着释然,井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前女友在罗马给他的那个拥抱,他还是想不通杨修贤非走不可的理由,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没用的,留不住也不该留,这个故事本该这样。井然没有再说挽留的话语,他张开手臂抱了抱杨修贤,“谢谢你爱我。”
井然在11月底亲自送走了杨修贤,把人送到火车站,然后一个人回了家。
就算是江南11月也很冷了啊。
井然隔天搬出了危楼,那栋楼在第二年开春正式动工拆除,井然没有回去看。
09
“阿贤,我回来了,晚上吃火锅么?”在六月绚烂的阳光里井然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对着沙发上的人说着,眉眼都弯成了一条线。
但沙发上空无一人。
(完)